【江南】父亲（小说）

父亲

一

莫希，你终于可以不用他的钱了。面试结束，我对自己说。我叫了他二十三年爸爸，他也供养了我二十三年。但我，从来没有把他当做父亲。我一直认为，他没资格当一个称职的父亲。我想，等挣到钱了，就搬出去，再不回那个家了。

我没有坐公交，就想这样慢慢地走回去。看着这座小城的车流，看着人来人往，想着令我悲伤难忘的往事。这是最后一遍去想了，不久，我将迎来属于自己崭新的人生。

回到家的时候，天已擦黑。听到我开门的声音，他笑着从房间里走出来。

“回来了，吃饭了没有？我做了饭，就等你回来吃呢。”说完，他去厨房端饭。

我换了拖鞋，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。

“工作找的怎么样？”他站在我的房间门口继续问。

“嗯。”我应了一声。

“嗯嗯，到底是找到了还是没找到？”他提高了嗓门。

“你别管！也不需要你管！”

“怎么？翅膀硬了？找打是不是？”他冲到我跟前，扬起了手掌。但他的手臂被我抓住了，迎接他的，还有我一双充满忿怨的眼睛：“你打了我二十几年了，还想打？有种，你就打死我！”

“莫希，好，比你老子有种！看来，这二十几年的打没白挨。”他垂下了手臂，我也松开了手。

他出去了，我听到他挪椅子的声音，开始吃饭的声音。这声音，在这个两室一厅封闭的空间，显得格外刺耳。

“给老子滚出来吃饭！”他在外面叫嚣着，紧接着又补了一句，“把你饿死了还说老子虐待儿童呢！”

我想了会，还是走了出去，默默地坐在餐桌上，默默地开始吃饭，刚才的一切，似乎没有发生。我觉得，他还得再忍，再忍忍就好。

“我到底是谁？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？”饭吃到一半，我还是没忍住。

他抬起头，盯着我，那双眼，有恶毒，有凶狠，有冷漠。“不是告诉你了么？你叫莫希，你的亲生父母，死了。”

我知道，问不出结果，但我还是想问，即使永远没有结果。

他吃完，放下碗，到客厅里开始看电视，抽烟。很快，客厅里便烟雾缭绕。

我在厨房里收拾碗筷。

“我明天要出去几天，你一个人在家，注意安全。”

我“嗯”了一声，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。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，他在不在，有没有，都没有关系。而且，我知道，自己和这个所谓的父亲，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。我一直都这么认为，他也很早就已默认。所以，这一切，毋庸置疑。忽然，我有了一个想法，这个想法，让我差点打掉手中的盘子。是呀，也该付诸于行动了。如果真的能确定自己的想法，或许会离那个永远得不到的结果，能进一步呢。

二

果然不出我预料，他到一个小县城去找一个女人。

我有时候回家，会看到他把一个女人带回家，在房间里有说有笑，卿卿我我。每每这个时候，我就会离开家，去同学家里，几天几天不回去。他的女人很多，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。但他似乎从来没有真心地对待过任何一个女人，也没打算成家，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。我也一直认为，他一定也和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，在做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。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，他才在这座小城买了这个房子，也仅仅是个容身之所而已，我也不再和他一起四海为家了。

第二天一大早，他和那个女人出门了，那个女人，手里抱着一个孩子。他们一路说说笑笑的，一直来到车站，但却没买票，只是在候车室坐着，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。

他打着电话，似乎在催促什么人赶快来。

一会儿，一个男人过来了。男人把一个包交给女人，然后从女人手中接过孩子，四下里望了望，就准备走。这时，警笛忽然响起，他们，很快被警察包围了，铐上了冰凉的手铐，押走了。

我在不远处的电话亭冷冷地看着这一幕，舒了口气。不知为什么，我忽然有点后悔，后悔不该跟着来，不该打这个电话。如果他真的是我想的那样，在拐卖儿童，那我为什么没被卖掉？难道，他是用拐卖儿童这些肮脏的钱，供养我？或者，是为了以后老了有个依靠？

过了几天，我去派出所打探情况，听说，他只是从犯，那个女人才是主犯。

我说：“他怎么会是从犯？”

警察叔叔笑着说：“他为什么不是从犯，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？”

“可是……我……我也是被他拐卖的，他都承认了的。”我急了。

“小伙子，”警察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，说，“你是大学生吧，听说已经毕业了，好好工作吧，以后你会知道的。”

“我现在就想知道。”

“你没权利知道，这个拐卖儿童的团伙，我们还在进一步调查，所以，案子还没结束。”

“我能去看看他吗？”

“等案子彻查清楚再说，先回去吧，再不走，你可就是妨碍公务了。”警察叔叔虽然还是笑着说的，但语气却是非常严肃的。

我满腹疑惑地离开了派出所。从犯，他怎么会是从犯？

三

后来，我也不知道案子到底结没结，只知道他被判了三年，那个女人判了十年。我还是决定去看看他，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。而真正去看他，却是在半年之后。

他忽然很老了，不再那么气焰嚣张，飞扬跋扈的样子。看到我的时候，他并没有感到意外，对我笑了笑，还没待我开口，就说：“终于来看我这个人贩子了？”

“我只是想知道我是谁，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。”

“给你说过无数次了，你是我的儿子，你的亲生父母死了。”他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，让我着实讨厌。我撇了撇嘴，他还在执迷不悟，还在顽固不化，还在挣扎！

“别再骗我了！我不是你的儿子，就算我的亲生父母不在了，我也不会成为你的儿子！你别妄想！”我说这些话的时候，我觉得我的全身都在颤抖，手中的电话似乎都拿不住了。

“莫希，相信我。我是不是你的亲生父亲，我也不想骗你。但莫希，你要知道，我心里，一直都把你当儿子的。”他的语气，竟然流露出可怜兮兮的味道，但这样，会让我更加反感。

“把我当儿子？你当我是你的儿子了吗？你喝醉了打我，不顺心了打我，就连我被人欺负了也打我。”我冷笑了一声，“我能活下来，我都不敢相信。”

“莫希，如果我能活着出去，就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。但现在，不行。在这里，说不清，我们没有时间了。莫希，好好的，我……”他的手伸出来，碰到的，是厚厚的冰凉的玻璃。

我抬起头，意外的看到，他的眼里闪动的泪花。我的心，莫名其妙地颤动了一下。

他被带走了，我握着电话的手，却迟迟没有放下。活着出来？难道他要被加刑，还是想畏罪自杀？如果这样，我的一切，也将被他残忍地带走。

四

还有三个月，他就满三年刑期了。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他出狱的日子。这期间，我没听到他被加刑，或者畏罪自杀的消息。我没有再去看他，我很忙。我想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。那个有着痛苦回忆的房子，给我制造了不幸的房子，我不想再去住，也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。

今天，我和我的女朋友去售楼部交了首付，在回去的路上，我接到来自监狱的电话。电话是监狱长打来的，监狱长说：“喂，是莫希吗？你父亲走了。”

“什么？他竟然越狱了？”我一喊，吓了我女朋友一跳。

“死了！”“啪”的一声，监狱长挂了电话。

“啪”的一声，我的手机掉在了地上，愣住了，嘴里喃喃着：“还是畏罪自杀了。完了，完了，真没戏了。”

“说什么呢？赶快去监狱吧。”我女朋友上来拉住我的胳膊，那架势，很有揍我的样子。

“你都听到了？”

“你开着免提呢，我能听不到吗？”

我和女朋友赶到监狱的时候，他的尸体已被运去了火葬场。监狱长说，正值盛夏，不能久等。还说，他一直有病，肝硬化，后期腹水严重，就死了。

“为什么不告诉我？”我冲着监狱长喊。

“他不让告诉你。”监狱长从身上掏出一封厚厚的信，接着说，“你父亲说了，你想知道的，都在这信里呢。”

接过监狱长递过来的信，我想说他不是我的父亲，但此时此刻，我却说不出来。他有病，他是病死了？

五

他在信里说，他被那个女人骗了。那个女人说，她是未婚先孕，生下了孩子。但她男朋友早已舍她而去，另谋新欢。她为了挽回爱情，坚持把孩子生了下来。她抱着孩子去找男朋友，却看到男朋友那天正举行着婚礼。她无路可走，想给孩子找一个好人家。他知道他们矿上有一对中年夫妇一直没有孩子，就联系了一下。那对中年夫妇很高兴，愿意要这个孩子。经协商，那对中年夫妇愿意给那个女人一笔钱，一是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，二是要求以后不能相认。但在那天抱孩子的时候，却被当做拐卖儿童给抓了。到了局里，他才知道，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那个女人的，是被她偷来的。所以，他便成了拐卖儿童的从犯。而且，那个女人，还是一个拐卖儿童集团的成员之一。

他在信里说，莫希是他在矿上捡来的孩子。他的爱人那会刚刚去世，他就把那个孩子养了起来，给他取名叫默希，意思是这个孩子，便是他沉默的希望。在去派出所上户口的时候，户籍员打错字了，打成了莫希，改不过来了。为此，他还和户籍员大吵了一架。沉默的希望变成了没有希望，也许，这就是命运在和他开玩笑吧。因为他一直在私人的矿上打工，很不稳定。莫希懂事后，他不想让莫希知道他的工作如此卑微，也想让莫希能在一个好的环境下读书。所以，父子俩就过着分分合合的日子。

他在信里说，莫希从小孤僻软弱，他想让莫希变得坚强，所以，就采取了极端的方式，对他不是打就是骂。可没想到，莫希就算是这样，一直都那么乖。他也知道莫希心里一直很委屈，但看着莫希学习一直名列前茅，很欣慰。有时候，心里烦，有爱喝酒的臭毛病，醉了，也就真的拿孩子当出气筒。但他知道，莫希一直都会在他身边的。

他在信里说，莫希，你一直都觉得我不是你的父亲。是的，我不是，我和你长得不像，性格不像，所以，在你面前，也从未隐瞒。我一直在找，希望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，还给你一个幸福的家。我也希望有人来找我，认回自己的孩子，但一直都没有。我也在各派出所留了信息，也一直没有回应。孩子，对不起了。捡到你的时候，你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用毛线串着的铜钱，除了这个，什么都没有了。

他在信里说，他在莫希上初中的时候，发现自己患上了肝硬化。他一边治病，一边拼命地打工，希望能多攒点钱，供莫希上完学，让他有一座大点的房子，开心快乐的生活。

他最后说，莫希，对不起，给你演了很多戏，包括和那些女人在一起的戏。我也考虑过再成一个家，但不想给你带来更多的痛苦，或者，我是个念旧的人，也是个狠心的人吧。

六

我跪在他的陵墓前，不知跪了多久。

女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袖，说：“时候不早了，回吧。”

我没动。

“你要哭就哭吧，别憋坏了身子。”

我没哭。

我冲着这个让我讨厌的石碑吼着：“爸，你出来吧，出来打我，骂我呀！为什么，为什么，我想让你打，让你骂的时候，你要躲着不出来呢？出来，出来啊，爸，爸——”

我用头抵着那个石碑，碰着，碰碎这石碑，他也许就出来了。但女朋友一把抱住了我……